隔天早上。
「起床,快點起床。」
對於縄内老師而言大概沒有憐香惜玉這個詞的存在,毫不猶豫地連續拍打。
「唔…嗯姆……咦?這裡是…?啊啦?…車掌先生嗎?」
看來是睡迷糊誤以為自己睡在臥鋪列車上。
「………………」
隨著意識逐漸清晰,瑠實香漸漸想起昨晚發生的事。
「縄内老師…?」
「快點起來,我要把帳篷收起來了。」
…等等,話又說回來了,她昨天是睡在帳篷裡的嗎?如果她的記憶沒錯的話,昨天應該是在帳篷外睡著的。
「真是的,為了躲避蚊子而躲到帳篷裡,結果害得我必須在外面待一整晚……算了,早餐在那裡,在收完之前吃完。」
他指著一旁的塑膠袋。
「這個是?」
裡面裝著數十個手掌大小的綠色麻糬。
「蓬餅(注:即草粿,漳州、廈門、泉州等閩南地區的一種米製食品)喔。首都那邊的小孩沒有吃過嗎?…啊,也對,現在的小孩連鉛筆都沒見過了。」
縄内老師發著牢騷,迅速地將折疊好的帳篷收進袋子裡。
「已經知道那隻妖怪在哪裡了,在海岸那邊。」
「咦?老師就帶這點東西出門嗎?」
縄内老師穿著黑色大衣,用黑色雨傘不停地敲擊地面,一路穿越森林。仔細一看,昨天的帳篷也是黑色的。
「這樣就夠了,我可沒有想過要在野外露營那麼多天——正確來說,我打算今天就解決這件事,因此妳今天吃掉的其實是午餐的份。」
換作是一般學生的話,連續調查、追捕一個星期也是有可能的。…還有,這個邏輯很奇怪。
「不,我根本沒有吃那麼多……」
她才吃兩個而已。剩下的還在她手上的塑膠袋裡。
「老師,海邊是在那個方向啊?總覺得只是一直在深山裡團團轉。」
「深山?不對喔。雖然平時不會有什麼人過來,但是這裡離農業地也只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也就是將近一公里的距離。」
就這一帶的地形來說,這裡也不算是深山,具體來說只能算是丘陵地。
「一公里………」
對都市長大的小孩而言,一公里或許有些勉強。
「我們現在是在朝著海邊前進嗎?」
「就結果來說沒錯。從這裡往海岸的路大致上可以分成兩條——穿越山林直接過去,或是繞到既有的農業道路再往海邊,以直線距離來看兩者並沒有什麼差異,但考量上植被和地形起伏,可能會花上更長的時間。」
「那就走農業道路吧…。」
「我從一開始就是往那個方向走的。」
因為他本來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走出樹林後,一眼望過去是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農耕地。雖然沒有經過規劃,但還是可以看出作物的分布,靠近海的方向主要是旱田,種植稻作的水田則是靠近鐵道的方向居多。
在靠近海的方向,旱田之間還相連豎立著巨大的白色風扇。那是巧妙地運用海風的風力發電。
「哇啊—!」
「搞什麼啊,第一次到車站的另一邊嗎?…對喔,一年級的實戰訓練是下學期的事。」
進入普通科的一年級生在吸收除妖術理論、掌控靈力的使用方法後,會在下學期讓他們進行模擬實戰的訓練。當然,擔任對手的是居住在這一帶的妖怪,負責的老師也會隨行。
「是風力發電耶~」
「那種風扇在首都也有吧,而且之前紮營的地方就在發電機的下面。」
回頭一看也的確有幾根巨大風扇,縄内老師昨晚就是在最近的那一座附近露營的。當然瑠實香完全沒有發現。
另外,他也是利用風力發電機來設置搜索妖怪的術式,藉以擴大感知範圍。
「這樣的發電量已經足以供給整座門前町的總用電量,而且以設置的代價,還不需要付電費。」
其中也包括除妖師的學校。
「嗯?」
從遠方望回來,就在丘陵的坡面上大約橫向蔓延了數百公尺,毫無任何規劃,雜亂無章的墓葬區。
「……………老師,剛剛吃的早餐該不會……?」
「啊啊,供品啊。」
縄内老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
瑠實香語無倫次地把塑膠袋扔了出去。
「更精確地說法是我帶過來的供品。那些農民聽到我要來墳地這邊,就要我幫他們祭拜一下,畢竟這是些年紀一大把的老人了。再說了,一般人在祭拜後是不會把供品留在墓地的,要是把野狗引來可就麻煩了。」
據說當棺木埋得過淺時,似乎很容易會被聞到腐肉氣味的野狗挖出來。
「好熱…而且好渴……」
三十分鐘後,終於離開了墓葬區。
若是只有縄内老師一個人或許只要十幾分鐘就可以下來了,由於墳墓的分布錯綜複雜沒有規劃,時常必須跨過一座墳墓才能到達下一座墳墓,因此他不時停下腳步確認瑠實香的位置,並且用雨傘敲打泥土告知正確的路徑。
「老師完全不熱嗎?」
「很熱喔。黑色的衣服會吸收太陽光,真搞不懂黑太子愛德華(注:百年戰爭初期的英格蘭王子,以經常於戰場上穿著黑色甲冑聞名。英法兩軍在十四世紀末為止都一直使用此種甲冑)在想什麼。」
(那就不要穿啊…)
話可說在前頭,黑太子愛德華並不是因為喜歡才這麼穿的,那是因為當時板金的盔甲沒有經過磨製的過程所以表面才會呈現青黑色。
「那個老師,離海邊還有多遠啊…?」
「稍微訂正一下妳那張想要游泳的臉,我所說的海邊並不是指由沙灘和海水構成的景觀。冰類型妖怪通常都有夏眠的習性,在這種氣溫下它們會盡可能躲在陰涼處,證據就是至今為止的目擊情報都發生在夜間。它是不可能跑到沒有任何遮蔽物的沙岸去的。」
(不,我並沒有想要游泳。)
而且她也沒有帶泳衣。
「那個妖怪所在的位置,大致上就在沿海的防風林中,從這裡過去的話應該要一個小時吧。」
「還要一個小時啊……」
這是以縄内老師的步伐為基準,實際上可能會更久,但距離沒有改變。
「啊啦,這不是縄内家的阿捨嗎?早安啊。」
「啊,早安。」
在附近耕作的老農夫向縄内老師打招呼。
「…在墳墓旁耕種嗎?」
瑠實香小聲地說道。
「放心啦,跟農藥比起來不算什麼。反正都市裡的消費者也不可能知道。」
這個比喻不太對吧。
「雖然是在國有地的周遭,但在成為國有地之前就已經當地的居民用來當作墳場使用。由於是墳墓,政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哎呀,阿捨,這孩子是你的學生嗎?」
「阿捨,關於那隻妖怪的事……」
「捨太早,是在工作嗎?喔,在找那隻妖怪啊。」
「結果不是在墓地那邊嗎?」
田中的農民陸陸續續地搭話。
「老師很受歡迎呢。」
「嗯?是嗎。……話說回來,他們是誰啊?」
「咦!?——啊,老師一直閉著眼睛!?」
「太陽光太強了什麼都看不到。」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
「從踏出樹林的時候開始。」
所以才拿著那把雨傘啊。
「我就跟布萊德‧彼特一樣不擅長認人啊,就是那個叫亞斯伯格症候群(注:一種溝通與社交上的障礙,特徵是異常執著於某件事、過於理性思考而缺乏同理心、厭惡變化、不會看氣氛等等,這種人往往擁有擔任領導者的能力,但不一定有能勝任領導者的氣質)…不對,是臉盲症(注:正式名稱為面部辨識能力缺乏症,意指沒有辦法分辨表情變化,或無法辨識別人的臉。美國影星布萊德‧彼特曾表示自己罹患臉盲症)嗎?」
「布萊德‧彼特?」
「唔嗯?現在的小孩連布萊德‧彼特都不知道了嗎?」
縄内老師小聲地嘀咕。
「…總之,那些人長得全部都一副蒙古利亞人種(注:分布於亞洲、大洋洲及美洲的人種,特徵為較無明顯起伏的臉部)的樣。」
(範圍太廣了吧!)
確實沒錯。
「啊,捨太哥,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叫住他們的,是從前面的路口小跑步過來的少女。
她穿著水手服,身高不高,留著黑色長髮,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的年紀。
「我去門前町找你的時候,鄰居說你到老家這邊來了,是在工作嗎?」
「嗯,附近妖怪分布的調查工作。不過妳怎麼會在這裡?我記得妳跟我一樣都是用大眾運輸工具來移動的類型。」
「堂哥說要帶嬸嬸去兜風,問我要不要坐他的車一起回來。」
「是要去港口那邊啊。——那正好,我也搭個順風車吧。」
「老師,請問這個人是…?」
瑠實香拉一拉縄内老師的大衣,小聲地問:
「你該不會又說不認識吧。」
「這倒不會。因為我是她的監護人。」
(女兒嗎?)
既然都叫他「哥」了,應該就不是父女了。
「她的老爸老媽死了之後就是我來照顧的。」
「捨太哥,這孩子是你的學生嗎?帶著她見習嗎?」
「啊啊,因為某些原因。」
「我是縄内鈴,請多指教吶!」
少女帶著微笑,相當有禮貌地鞠躬。
「我、我是十津川瑠實香,請多多指教。」
瑠實香也生硬地回禮。
「鈴,妳的鄉音出來了喔。」
「沒什麼關係吧,捨太哥說話有時候也會帶著拓拔那邊的腔調啊?」
「拓拔?」
「妳地理沒學好嗎?就是在海另一邊的大陸啊。我們家是從拓拔那邊來的移民,我是第八代。」
「我小時候是跟媽媽一起待在拓拔,所以有時候會混進那邊的方言腔調。」
「然後我也是宗廟和族譜的管理人,兼任宗族會議的總召集人。畢竟也沒什麼人想做,我們縄内家在第七代之後,交流也漸漸變少了,第八代的人幾乎都點狀分布在從這裡首都之間的範圍。」
「宗廟?」
就是供奉先祖靈位的祠廟,同時也是宗族舉行重大會議的場所。一般只有貴族以上才會設置宗廟,一般家庭則是把祖先牌位放在大廳,充作簡易的宗廟。
「就是老家啦。祖父母去世之後就空在那裡,所以就拿來安放牌位還有骨灰罈。家裡的田地也是捨太哥在管理的。」
實際上田地全部都借給附近農民耕作了,租金是商人不會買的B級品。
「哪裡哪裡,跟妳這種大地主比起來我還算是窮人呢。」
(都是些有錢人!?)
一直插不上話的瑠實香在心中吐嘈。
其實他們並不有錢,只是還不至於餓死的程度。
「要走囉。」
「快點,小瑠實香!」
「啊…是。」
「反正農業道路也不會有警察,就算超載也沒關係吧。」
「或許吧。」
(不行吧。)
瑠實香無言的吐嘈。
---------『見習除妖師瑠實香』的捏他解析講座---------
妄人:「這一章在性質上是過渡回。由於偽一直抱怨的關係,這次就由我直接開始吧。這一次主要介紹的是縄内家的兩個人名字的由來。」
偽 :「不是像主角一樣隨便取的嗎?」
妄人:「如果要隨便取的話我會全篇都叫他老師。」
偽 :「……………」
妄人:「首先『縄内(なわない)』這個姓氏源自於日語『沒有名字(名は無い)』。」
偽 :「就某方面來說比瑠實香的狀況還要惡質。」
妄人:「然後『捨太』和『鈴』其實來自於同一個字。」
偽 :「哈?」
妄人:「這是日語的狀況。『捨太(すてた)』是來自日語『捨てる』的過去式『捨てた』,『鈴(すず)』則是較古典的用法『捨つ』。」
偽 :「等等,前面那個就算了,後面那個發音好像不太一樣吧。」
妄人:「那裡不一樣?都是舌尖音啊,只是一個是不送氣塞擦音,一個是送氣塞音。」
偽 :「不就不一樣嗎!」
妄人:「可是在語音學中,同一發音部位的系列是可以通用的,這就是語音演變的原因。」
偽 :「…夠了,再繼續跟你爭下去根本沒完沒了。」
妄人:「另外,拓拔(Tabgach)是五世紀到九世紀間,伊朗之地(注:指阿姆河到埃及之間的地域,相當於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疆域)及歐洲對於阿姆河以東(希臘人稱之為超越奧克薩斯河之地,最初是用來指稱野蠻人所居住的化外之地。另外曾讓亞歷山大大帝及唐玄宗困擾的粟特人就居於阿姆河流域一帶)的稱呼,五世紀以前希臘人稱呼作絲之國(Serica),十世紀到十二世紀間被稱作契丹(Kitaj),十三世紀到十四世紀中期為大汗所統治的國家,在這之後就直接稱呼國名了。」
偽 :「除了最早是用特產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以游牧民族來代稱耶。」
妄人:「不管怎麼說,一直與他們接觸的都是游牧民族啊。還有,純粹由漢族建立的國家,只有漢、宋、明而已。」
偽 :「唐不是嗎?」
妄人:「唐的皇族是鮮卑拓拔部出身,嚴格來說五世紀到九世紀東方世界是由拓拔所主宰。唐瓦解之後,契丹則將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國家視為保護國,承繼唐的主宰地位,對於游牧民族而言,以擬似父子、兄弟的關係來維持穩定交流是常有的事。」
偽 :「他們在史書似乎很強調自己屬於漢族。」
妄人:「漢除了少數特例以外鮮少對匈奴發動攻勢,透過約為兄弟及皇室通婚與匈奴維持穩定的關係,結果在十常侍(雖然被稱為十常侍,其實有十二人)引發的動亂中,匈奴也曾派兵保護日後的獻帝,當第三漢帝國瓦解後也曾以『我與漢是兄弟』為由打著『復國』的旗號與司馬家勢力奮戰,這件事在歷史上稱為『五胡亂華』。」
偽 :「很想早點結束,可以請你快點做個總結嗎?」
妄人:「宋是以藩屬的身分對北方游牧民族歲貢以換取政權的保障,但之後都因為違背與金、蒙古的約定而被攻打以致亡國。順道一提,宋在防禦戰略上採取實兵諸圍,也就是建造城牆死守住大門,苦撐了四十年,最後因為大門被破壞導致巨人蒙古侵入,中央政權不到一年就土崩瓦解。姜維就是不懂這一點才會打開所有大門放任巨人魏軍闖入,使第三漢帝國滅亡。明則是採取封閉鎖國的政策,除了少數特例外,長時間與游牧民族對立,結果內部先發生問題了,滅亡的原因與游牧民族沒有直接關連,畢竟政權本身就不是從游牧民族手中獲得保障。」
偽 :「結果完全不想做總結嘛!而且還越拖越長!」
二〇一三 七月吉日